掩上门的乡村(十八)
久生从坝上柳英家定婚回来,垂头丧气的倒铺上睡了,没有人知道他哪里不高兴。母亲坐在门口搓洗衣服,小声的问父亲:“久生怎么了,烧香不顺利?”父亲嘴里含着金竹根做的旱烟杆,早有准备的走过来,慢条斯理的答道:“十五大年一过,准备立房子!”父亲从口里吐出浓烈的旱烟,包了黄铜皮的金竹烟杆在柱头上使劲的敲了一下,未烧完的旱烟蒂带着火星飘落在地,母亲吃惊的望着父亲,不敢相信。 老屋只有一间,前面半间烧火做饭,后面半间做父母的息房,我们兄弟几个都睡在摸着屋瓦的楼上。久生结婚,肯定没有洞房,甚至连住处都困难,柳英家虽然答应烧香定亲了,可结婚的日期还看不到头,久生发愁的正是房子。 在父亲的眼里,从来就没有问题二字。久生烧香定亲,他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立新房子迎娶第一个儿媳了。 眼下正住的这庨房子,就是父亲花十天时间立起来的。那还是二十多年前,从龙潭子随爷爷迁来观音潭不久,先是在一处同样外迁的地主家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,后来房子作为学校被占用了,只好借住到其他人家。日子短还好,时间长了寄人篱下难免受气,父亲在一个黑夜抽了几杆旱烟后,决定要在十天内立起自己的房子。 房子在十天立起来了,只有三根柱头。其实三根柱头不对,应该是六根柱头,但大家都这么说,没有人不明白。 乡村的木屋,多是五柱加四挂,家庭富裕一点的就是七柱加六挂,都是单指一列排扇的结构。两列排扇搭好一间屋,四列排扇搭好三间屋。五柱加四挂三间开厢的木屋,就是四列排扇,共二十根长柱头,十六根短挂,二十七根檩条,二十四根横梁,还有地梁天梁头椽等等,外加一根栋梁,房子就立起来了。栋梁不消说是一庨房子最主要的,常言说国家栋梁,就是从这里来。栋梁要又粗又直,就是次一等柱头,成人张开拇指和中指为一拃,也要三拃以上才行,主人家底越厚实,房子越大,柱头也就越粗。父亲立的第一庨房子只是三柱加两挂的一间开厢,也就简单的多,在山上砍了几根没有任何用处的马桑树做柱头,自己独自一个人一晚上就把屋顶的泥瓦盖上了,早上一脸泥灰的拉着母亲去看新立的房子,让母亲又惊又喜。 现在不能再立三根柱头的房子了,那庨房子在乡村显得太过瘦小,以致每次刮风下雨我都害怕会塌下来。 父亲特意在荷包里装上冬天里晒得冒油的肥厚旱烟,去长安家,长安他爹是生产队长,宅基地需要他同意。 “你立房子没有问题,你家山林有几棵树可以做柱头?” “没有树可以做柱头。” “那等你家山林的树长大了能做柱头再来吧。” 父亲一口旱烟含在嘴里,急速的吐出来,甚至还带着旱烟的火星。 父亲直接到公社办了手续,我一直纳闷没有合法的程序,公社竟然同意久生结婚前可以立新房子! 久生早已按捺不住,要白天黑夜的为立房子忙前忙后。自己挖土炸岩掏屋基、自己踩泥做瓦胚、自己砍柴做燃料、自己挖烧瓦的瓦窑烧瓦、自己和村里的青壮年到别人家山林选柱头檩条。。。。。。 母亲的地里总是能长出不同的蔬菜,每一个来帮忙的乡亲都会吃到可口的晚餐,立屋的工地上从早到晚都会响起笑声或歌声。那时候母亲一个人在家准备数人到十几人一天的饭菜。昨天八十多岁母亲说,现在只做自己一个人吃,有什么困难! 父亲很少回家,他背着木工的工具,游走在四邻八乡,家里绝大部分的开支,都要从他手里经过,只有我一心想着立新房子上栋梁时候,抛下的高升粑粑是什么味道?我要在他们上栋梁之前就悄悄偷一个,比任何人都最先尝到。 立房子的木匠是大匠,不是随便一个木匠都会的,我父亲自己就不会立房子。大木匠是村里的陈德邻,他有一群徒弟,跟着他走南闯北,远近的木屋都是他亲手立起来的。平好的屋基上,木马排列整齐,大木匠陈德邻手里拿着木尺,来回巡视,命令某某锯多长的柱头檩条,又命令某某在具体什么位置凿孔打眼,上十个人分工合作,忙而不乱。久生哪里都能看得到他,乡村所有的事情,他什么都会,包括立房子,从自家立了房子,他就从大木匠陈德邻那里偷偷的学到了手艺。 乡村的手艺都是维持自家赚钱的秘密,就算自己的亲儿子,也不一定会学到。通常需要拜师学艺,跟班做几年苦力,末了还得看师傅是否认为你做得和他一样好,他才决定把最拿手的秘密开示于你。久生没有拜师的钱,也不允许他去跟那个师傅做几年没有收入或者收入很少的徒弟,他白天下地伺候土地,夜晚空闲的时候,就琢磨木匠篾匠杀猪匠等等的秘密,时间长了,久生竟然无师自通的懂得了全部秘密,甚至后来他还学了针灸做医生,成为远近闻名的华佗神针了。 久生快三十岁了,他的青春期都在黑瓦片下的暗夜中度过,他一无所有,他也知道父母一无所有,他只能自己想办法,一切可能的办法。现在媳妇定亲了,立房子已经在开始做了,久生感到山上的树都在快速生长,似乎明年就可以砍了下来改板子装房子,地里的庄稼都在告诉他秋天有个好收成,枫香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预报他又喜事来临。从未烧过瓦的他不但烧出了自家屋顶全部的青瓦,还卖出许多青瓦赚了不少的钱,从未单独做过石匠的他敲出了新屋第一块阶阳。 久生一直忙到最后一丝力气,心满意足的挨着马桑柱头快速入睡,他是梦见柳英屁股上的辫子还是新起的高大新屋,是满仓的粮食还是数不完的钱,夜深人静,没有人知道,久生脸上浮着淡淡的微笑,轻轻的打起了鼾。 山村的夜晚安静而沉闷,天亮以后重又会醒来。
|